说起来，已是15年前的事了。那也是我第一年带初三。中考复习已基本尘埃落定，最后一个环节是升格作文指导。因为中考作文占50分，可是大头戏，所以在那备考作文的日子里，我整天埋头研究全国各地历年的中考优秀作文，常常是废寝忘食，忙得不知东南西北。我把研究的心得，梳理成中考作文制胜法宝二十条，类似于《癸花宝典》之类。课堂上，我则通过典型引路进行精心点拔，让学生一点点地领悟、吸收。
在最后一堂作文备考课里，为了让学生能在中考找到最佳的作文感觉，并能把这种老师指点的所谓“升格秘笈”心领神会，运用自如，我就让学生当堂作文，并反复提出了卷面整洁，最低要有600字的要求，并告诉学生这最后一次作文老师要按照中考作文的评卷法打分，评出优秀，予以奖励。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唠叨的老太婆，阐述着这次作文举足轻重的意义。
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为了写出老师所要求的那种“升格作文”冥思苦想，有的同学似乎找到了灵感，于是脸露喜色，欣然奋笔疾书，而有的似乎茫然不知所错，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纷乱的思绪分明写在紧锁的眉头。走到张丽虹身边时，只见这个在我眼里一向刻苦勤奋的好学生，此时正趴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划着。尽管我感到奇怪，但为了不破坏教室里宁静的写作氛围，我只用眼睛向她示意，但她似乎并未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似乎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下课铃敲响了。大多数学生都按时交了卷。张丽虹交卷时，把自己的试卷往我手中的一大摞试卷中间一塞，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就在等少数几个快写起来的学生时，坐在讲台上的我，便一个个地随手翻学生交上来的作文卷。翻到张丽虹同学时，只觉她字迹潦草，而且只写了大约300多个字。顿时，我把目光狠狠地扫向张丽虹，对着没出教室的大多数同学说了一句：“同学们，关键时刻最能看出一个学生的素质！”同学们立时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向了张丽虹，只见张丽虹的脸红了起来，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我走到张丽虹的旁边，把作文卷扔给她，严肃地说：“重做，明天交给我！”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我在教师宿舍看书，张丽虹敲门进来，把一张纸条交给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来补交昨天的作文，但打开纸条时，竟发现：
敬爱的刘老师：
您好！在这毕业的前夕，我本来想带着无尽的留恋，离开这朝夕相处三年的校园，但现在我只感到无尽的惆怅与失落……
您知道吗？昨天那节作文课后，你说的一句话深深地伤害了我，整个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觉那句话老是在我耳边像一个魔鬼一样发出狂笑。是的，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是一个没素质的学生，现在我当面向您承认好了。您当着全班的面那样说我，同学们都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把我的自尊一点点地从我身上夺走。说实话，从小到大，我父母从未这样说我，因为我在父母面前一直是孝顺的好女儿，偶尔做错了事，爸爸妈妈批评我时，也只是点到为止地提醒我，而我万没想到我在你眼里竟成了没有素质的学生，难道当着全班的面这样说一个学生，他就是一个有素质的老师吗？
您知道吗？尽管您很心急地想提高我们中考作文的分数，但我认为，您想中考时学生都按您所要求的那二十条来写，那现实吗？况且，作文是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的，只要写出了真情实感，就都是好作文。昨天，我本来就有点不舒服，再加上我也实在不能写出您心目中的好作文，所以我只写了300多字……
祝老师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1991年6月5日
说实话，当时看完这封信后，我觉得十分委屈。要知道，张丽虹同学可是我一直非常关注的对象，因为相比其他各科都较拔尖来说，她的语文在班上只能算是个中等。尤其想到自己多次牺牲休息时间给她补课，竟因为我一句话，就对我如此“动气”？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了教师这个职业的悲哀，没想到自己的付出，竟换来如此回报？更何况昨天我说的那句话，其实是为了她好。我落寞地坐在教师宿舍里，好久好久……
第二天，固执的我上课没有理她，她也只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我。但整个晚上，我都反复看那一封信，尤其是其中的第二段，仿佛让我看到了一颗破碎的心在失眠的夜晚独自孤寂。冷静下来的我，设身处地想我说出的那一句话，虽然我没有直接点明批评她，但当时的场合，当时的语气，分明是对她自尊的莫大伤害，更何况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而又腼腆的女孩子啊！如果是我，也许还会当面顶撞老师呢！想到中考在即，她却因为这件事而消磨精力，如果就此沉沦，中考就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我岂不就这样白白毁掉了一个学生的前程？我越想越感到后悔，感到自责，盼着能早点天亮……
第二天早自习前，我把她叫到了教室外的走廊边。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我与她隔着一段距离，放下了平时威严的架子，不好意思地真诚地对她说：“对不起，前天，是老师我一时冲动，完全没考虑你的内心感受，说了那一句伤害你的话，你能原谅老师吗？……”这是我第一次当面向一个学生道歉，也许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只见她的面容慢慢松驰开来，直到最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露出了那令我熟悉的甜美的笑容。在我问完她其他各科的复习状态后，她也主动地向我道歉，说不该写那封信，并还主动保证把作文补起来。
中考第一堂考语文前，我当面给她打气，然后，目送满面春风的她走进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