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等天际,俯磐绿水滨。
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首二句总摄一笔,写暮春时节万物复苏、万象更新的景象,及由此触发的舒畅情怀。接着具体描述“寄畅”之“所因”:抬头仰望,天碧如洗,一眼可以望到天的尽头,低下头来,可在绿水之滨尽情盘桓、游乐。宇宙寥阔清朗,无边无际。万物生长发育的常理得到了充分展示。面对如此情景,诗人不由得发出了“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的赞叹,体现了诗人情钟万物、泛爱群品的胸襟。最后诗人表示:自然界的万物虽然千差万别,各有不同,但我置身其中,无不觉得新鲜,这表达了一种得其所哉的欣快情绪。这种对春到人间的欣喜和躬逢盛会的愉悦,代表了兰亭诗共有的色调。
从徐丰之“清响拟丝竹,班荆对绮疏。零觞飞曲津,欢然朱颜舒”的描写看来,兰亭宴集的场面确实是够欢快的。但这种欢快的情绪并非仅仅由美好的春色所触发,在很大程度上也与诗人主观上对“寄畅”“散怀”的强烈追求有关。王蕴之五言云:“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王玄之五言云:“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曹茂之五言云:“时来谁不怀,寄散山林间。”袁峤之五言云:“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王肃之五言云:“嘉会欣时游,豁尔畅心神。”王徽之四言云:“散怀山水,萧然忘羁。”都表达了同一的旨趣和精神。不难看出,所谓“寄畅”、“散怀”就是凭藉清朗幽静的自然环境,去除尘务的纷扰,消释内心的情累(许询《农里诗》有“濯濯情累除”之句),达到一种“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庄子·齐物论》注)的境界。在追求这种境界时,还往往交织着怀想古人的感情。孙嗣五言云:“望严怀逸许,临流想奇庄。谁云真风绝,千载挹余芳。”王凝之四言云:“庄浪濠津,巢步颍湄。冥心真寄,千载同归。”王涣之五言云:“去来悠悠子,披褐良足钦。超迹修独往,真契齐古今。”怀想许由、庄子、巢父这些古代的高人逸士,其目的是要继承和发扬这些古人的“真风”、“余芳”,实现“千载同一朝,沐浴陶清尘。(谢绎五言)的心愿,在“异世同流”、古今齐一的遐想中获得最大的精神享受和满足。
兰亭诗表现出这种思想倾向,并不是偶然的。汉末以来,由于社会动荡不安,文士命运多舛,文坛上弥漫着一股感伤主义思潮。为迎合文士求得自我解脱的心理,老庄抬头,玄思放诞之风愈演愈烈。至东晋初,玄学又与佛学合流,不仅一般文士,上至皇帝,下至武臣悍将、闺阁妇女的各色人们也都受其影响。羲之在当时,要算是比较忧国忧民、努力世务、重视实际社会政治问题的,但由于时风习染,加之一生经历了不少忧患,自有种种苦闷,因而也自觉不自觉地向玄、佛以致道教(王家奉五斗米道)靠拢。羲之“雅好服食养性”(《晋书》)本传),又性好山水,这在当时都是有名的。这样,就形成了以充满玄思的目光注视山水、同时以山水来体悟玄思的一种思想循环。王徽之五言云:“光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河。”投身山水以摆脱“世罗”的羁绊,以体悟大自然冲静美好的“至道”,以保存纯真完美的本性,求得身心与自然的统一,便成了当时一件时髦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山水观赏实际成了诗人自我人格和人生追求的外在展示,其诗不可避免地要涂抹上浓郁的玄理色彩。上引羲之五言已经有此苗头,有的诗更成为直陈玄理的工具、成了道地的玄言诗。
不过兰亭诗还有另外一副面目,就是一些诗较多地刻画了山水。如谢万四言云: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
青萝翳岫,修竹冠岑。
谷流清响,条鼓鸣音。
玄崿吐润,霏雾成阴。
以“肆眺”、“寓目”领起,以清新娟秀、错落有致的笔触,描绘兰亭周围明媚秀丽的山川景色,流溢出一派诗情画意。他如孙绰五言云:“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茑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谢安四言云:“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迥霄垂雾,凝泉散流。”谢万五言云:“碧林辉英翠,红葩擢新茎。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泠”。孙统五言云:“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王徽之四言云:“秀薄粲颖,疏松笼崖。游羽扇霄,鳞跃清池。”无不落笔工丽,出语清新,形象地刻画出春天的一派郁勃生机,读之令人悠然神往。
若从诗人的主观动机来加以考察,上述作品似乎还算不上是纯粹的写景诗(或山水诗)。在兰亭诗人看来,山水不过是自然之道无处不在的证明,是寄托自己旷迈之志的物质载体,是豁畅情志、消除情累的工具。因此,他们状貌山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谈玄论道,这在本质上同直陈玄理并无太大差别,并没有完全跳出玄诗的窠臼。不过,这种夹杂山水描写的玄言诗仍有其值得注目的地方:一是兰亭诗人抱着旷然无累、与物俱往的目的投身于大自然,因而情调悠闲,意致萧散,其诗也就形成了一种或疏淡清朗、或飘洒俊逸、或清幽冷隽的独特风格;二是这些诗作虽还没有放弃直陈玄理的手法,但已注意将理性的东西同感性的形象的东西结合起来,在阐发玄理时,以物象的刻画为依托,这比起完全从理性入手、毫无形象兴味可言的玄理诗来,无疑是一种进步;三是在布局谋篇、捕捉和刻画物象等方面,为山水诗的出台准备了一定条件,积累了一定经验。此外,此前吟咏修禊活动的诗篇,内容大都不出记游乐、颂功德的范围,而这些诗颇多清新秀美的景物描写,诗的主旨则在领悟玄理、寄畅散怀,在题材上有所拓展、创新,对后来的修禊诗也产生了一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