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明妃就是昭君,名王嫱,后因避司马昭之讳,士人改称此名。关于她的事迹,众说不一。杜甫心中的昭君,大体取样于晋人葛洪的《西京杂记》。那上面说,元帝多后宫,故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于是宫人皆赂画工。昭君自恃貌美,独不与,画工乃恶图之,遂不得见。后来匈奴单于来朝,求美人为阏氏(相当汉之皇后),元帝乃以昭君行,临行召见,貌为后宫第一,欲留下又恐失信外邦。既行,乃穷按其事,画工毛延寿等皆弃市。情节这样安排最适合文人口味。杜甫便是据此抒发怀抱的。
第二句中的“尚”字,与“风流儒雅亦吾师”中的“亦”字一样,都有岭断云连之妙。前首是楚宫“俱泯灭”,这首则说昭君村“尚”存,从这存废对比中便突出了人们对昭君的同情、爱戴和纪念。并在出现昭君村之前特用一个内涵厚重的句子作铺垫。“荆门”指荆门山,在峡外宜昌附近。与虎牙山隔江对峙,江水湍急,古称楚之西塞。主语词组“群山万壑”,再加上一个龙腾虎跃的“赴”字,就将所由来的一路三峡地形地貌呈现出来了,而昭君村便是座落在这奇峰峻岭的环护之中。在作者心目中,生长在这里的王昭君决不只是一个明眸皓齿、秀发冰肌弱女子,而是一位刚正不阿,能承受巨大痛苦的奇伟女性。所以这画面
的底色,需要的不是阴柔的秀丽而是阳刚的伟岸。这样点题昭君,最能和谐地统摄通首的色调。
三四两句是对昭君生平的高度概括。这里有两对词值得玩味。一对是“紫台”与“朔漠”。“紫台”指帝王的宫殿,是一般士人向往的人间天堂。据一种传说,昭君本王穰之女,因为长得“端正闲丽,未尝窥门户”,便“以其有异,人求之,不与。年十七,进之”(蔡邕《琴操》)。这个记载告诉我们,在那个时代,以女儿为奇货可居是一些士人的正常心态,而在这样教育中成长的女性当然也具有同样的心态。“朔漠”指的是北方匈奴族的广袤地区。岑参在那里住过,有不少诗句描写那里的景色,如:“平沙莽莽黄入天”,“随风满地石乱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当然,那里也有风和日暖的春天和天高气爽的秋天,还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不过,既然写诗人思乡心切,那美景就不起作用了。杜甫在这里用“朔漠”概括北地匈奴,便是出自这种感情。“朔漠”的另一层色彩则是来自中原正统的偏见。自古以来,华夷之限不能突破。所谓“投之四裔,以御螭魅”(《左传》),对周边少数民族是耻与同类的,甚至对他们居住的地域,也常常夸大其自然环境恶劣的一面。这样,就极力拉大了“紫台”与“朔漠”的距离,似乎不啻有天渊之别。虽然昭君在“紫台”尚未跻身于宫妃之列,而嫁到“朔漠”却封为阏氏,但是,不论是昭君本人还是杜甫为代表的士人,都认为这种落差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是不可容忍。
另一对词是“青冢”与“黄昏”的映衬。《归州图经》说,“边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这当然是一种钟情的祝愿,其中凝聚着历代人民的同情和爱戴。不过,这也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昭君墓在今内蒙呼和浩特市南十公里处,黄河和大黑河在那里围出一大片肥沃的平原。北面的叫大青山,呼和浩特蒙语为青色的城。在与邻近的沙漠相比之下,这里当然是招人喜爱的大块绿洲,而昭君墓便是安放在这青山、青城的环护之中。所以,这“青冢”的“青”,也可认作是这大块青色平原的浓缩,而让那广袤的匈奴土地仍被“朔漠”占领着。在这样的意境中,茫茫瀚海里,一个青色小小孤坟该是多么寂寞呵!为什么偏偏又摄取这“黄昏”的镜头呢?王维的诗句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因为只有黄昏时的大漠景色才格外显得苍凉悲壮。一座孤坟是在这样浩茫苍穹的笼罩下,一年年,一天天,向人们展示着千古的悲哀。
接下去是杜甫的尖锐评论。“画图省识春风面”──难道凭画图就能省识春风面吗?这应是一个责问句。责问谁呢?当然是责问汉元帝。金圣叹对这点非常理解,他说:“元帝以汉天子择美妇人,则后庭春风之面何难一一尽识?而顾凭贱工之手以为进退,可鄙也!”⑤搜罗那么多良家妇女充斥后宫专供你皇上一人受用,你都不肯费一点亲自挑选之劳,那也未
免太过分了吧。毛延寿这班小人所以得售其奸,昭君一类待幸的美女所以抱恨终身,难道不都是你皇上自己造成的么?有人为毛延寿说话:“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⑥,这就更说明,凭画取人,元帝“可鄙”的罪责是推托不掉的。其讽喻之意,蕴含其中。虽然杀了毛延寿,昭君只能是月夜凄凄,魂兮来归了,岂可再得?
最后两句托出了“怨恨”二字。琵琶本是在筝和筑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一种便于在马上弹奏的乐器,是汉廷为和番美女所造(傅玄《琵琶赋》)。所以它也如这些美女一样,一入胡地便作胡语。杜甫在这里,把昭君千古怨恨的倾诉附着在那苍凉悲壮的琵琶弹奏中,让人们若即若离地感触到,那位承受着巨大悲痛的昭君英灵永垂不泯。当然,杜甫这样深深地表现昭君的怨恨,主要还是要表现他自己。在那样的时代,杜甫这样的士人,也与待选的昭君一样,他们把获得名位和幸福的希望都寄托在帝王的圣明和恩赐上。昭君自恃才貌双全,杜甫“自谓颇挺出”的是文才和器识。可是,未被赏识,都落空了。一个离去“紫台”远嫁“朔漠”,一个离去“紫台”远放江湖。究其根源,都因为帝王的昏暗和隔膜所致。杜甫这里发泄的便是这种“怨恨”。
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首句如疾雷破山,何等声势!次句如落日掩照,何等苍凉!”(金圣叹语)这是对前两句的艺术评价。从内容上说,有两点须辨明:一、不能像有的注家一样,因句中有“幸”,有“崩”这些帝王的专用词汇便认定杜甫是主张复汉的正统派。果如此,何不用“汉昭烈帝”的“汉主”而用偏安一隅的“蜀主”呢?其实,若联系其他杜诗便会知道,杜甫决不是正统派,他对鼎立的三国并无褒贬。二、窥吴的“窥”,亦在的“亦”,其感情色彩是不以破坏孙刘联盟为然。不过,这只是对刘备的这一次失策表示惋惜,并非嘲讽。据《蜀志》记载:“先主忿孙权之袭关羽,遂帅诸军伐吴,次秭归。章武二年,败于虢亭,由步道还鱼腹,改鱼腹为永安。三年四月,先主殂于永安宫。”诗题既然是借先主庙咏怀,所以一开始就点出夔州设庙的缘由,并非对先主作全面的评价。当然,全面评价是有的,在《谒先主庙》中可以看到。那篇慷慨缠绵、沉郁顿挫的长律的第一部分就是论述先主的始末的:“惨澹风云会,乘时各有人。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除后一句是指伐吴之失外,前三名都是充分肯定先主能与魏吴分庭抗礼鼎足而三的历史地位。“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虽然中道崩殂,但留下了在“复汉”旗帜下统一中原的“长策”,深信不疑地将创业垂统的重任交给诸葛亮。所以,对先主一生的事业,杜甫从来就充满了深厚的爱戴之情。这发端的两句诗就是以这种感情为基础的,往下的两句赞叹之词更加深了这种情怀。
“翠华”是翠羽装饰的旌旗,指代帝王专用的仪仗队。“玉殿”是帝王起居的豪华宫室。这都是缅怀当年先主驻跸于此的盛况,那如潮的旌旗剑戟,那庄严华丽的行宫,该是保等气派!不问先主当年情景是否如此,这样的描述是倾注了杜甫对先主的尊敬仰慕之情的。然而,这些排场今天都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了,眼前实有的却只是这万籁俱寂的“空山”和萧条破败的“野寺”助人倍增惆怅。“古庙”一联则是从遗泽在民的角度抒发对先主的爱戴之情。浦氏说:“‘走村翁’,言祀而正见不祀也。”郭曾火斤驳了他,说:“唐去蜀汉已远,当时伏腊犹走村翁,正见民心思汉,久而不泯。”撇开郭氏的正统思想不论,此说入情入理。问题是在“巢水鹤”上。诸家多引《抱朴子》“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于木”的典故,可是这只能重复地加深祠庙形态的古老程度,内涵未免过于单薄,所以还应发掘这水鹤形象的本身。查水鹤入诗,应从《诗·小雅·鹤鸣》开始。此诗的头两句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郑玄说这是“为教宣王求贤士而作”。因为鹤鸣高亮,可以声闻八九里,用以比喻贤士陈善献可的佳音最为的当。诗中又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说为政者理应求贤纳诲以资磨砺。杜甫让这样的水鹤来巢于先主庙中的杉松之上,当然有助于刻画先主的主要品德:礼贤下士。这样,就自然地如浦氏所云,“结以武侯伴说,波澜近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