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和“雎鸠”
一些年来,经过科学家的考察和研究发现,人们古来对动物世界一些动物的认识其实并不全对。比如,蜜蜂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勤劳,海豚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善良,鸳鸯也并不像人们一直以为的那样忠贞,美国人纳塔莉?安吉尔在《野兽之美》中对这些有过详细和可信的介绍⒁。
有学者董乃强先生写过一篇文章,文章引董润民等著《各国国鸟与中国名鸟》:“过去一直传说鸳鸯夫妻成双成对,生死不渝。我国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科学工作者经多年的探索,发现雌雄鸳鸯只是在交配期间确实情深意切,形影不离。一旦交配后,雄鸳鸯便忘记旧情,再不露面了。……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的科学工作者还做了个实验,证明鸳鸯并非生死与共。他们将繁殖期成对的鸳鸯捕去一只,发现另一只并不会为其独守空房,而是不久便另寻新欢,马上另娶或再嫁。多次试验,结果都是这样。”(董乃强《武训?鸳鸯?姐──小议1999年版〈辞海〉的三处不足》)
后世的东西也会影响人们对前世一些事物的感觉和想法。初读“三百篇”开首之首,稍有理解,头脑中会有两只鸳鸯一样可爱的鸟。书本能美化人的感觉,也能破坏人的感觉,接触一些《诗经》的注本,感觉不一样了,今人有注曰:“雎鸠:水鸟,一名王雎,状类凫鹥,生有定偶,常并游。”《毛诗正义》引晋人郭璞的话说,雎鸠,“雕类也。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边沚中,亦食鱼。”又有陆机《疏》云:“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谓之鹫。而扬雄、许慎皆曰白鷢,似鹰,尾上白。”向一本插图版的《诗经》看,图中雎鸠向水俯冲,其形貌确是一只凶猛的鹰。
但是,也许是为了“后妃之德”四个字,文章还要向别处做,鸟若识字,向书中打量一下,怕也不会认出自己。《毛诗正义》有文字:“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还有文字:“此雎鸠之鸟,虽雌雄情至,犹能自别,退在河中之洲,不乘匹而相随也,以兴情至,性行和谐者,是后妃也。”更有文字:“定本云‘鸟挚而有别’,谓鸟中雌雄情意至厚而犹能有别,故以兴后妃说乐君子情深,犹能不淫其色。传为‘挚’字,实取至义,故笺云‘挚之言至,王雎之鸟,雄雌情意至然而有别’,所以申成毛传也。”可是,“生有定偶”、“雄雌情意至然而有别”是怎么来的呢?经过认真的观察与研究吗?鸟对此说是否同意?会不会又犯了以往人们在鸳鸯那里犯的错误?
遵毛氏之说,定毛氏之说为一尊,遂使好好诗歌削足适履,几近僵死,不能不说是暴殄天物,若小小孩童每日这样读书,实是从事一项苦役。昔日朱熹解诗但信诗不信序,另有文章说“《诗集传》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打破了盛行千余年的‘诗序’的束缚,而从诗篇本身中探求其原意”,实在让人感激。
好在就像我们尽可以随便想象那两只水鸟,我们也尽可以不用去想《关雎》中写的是不是后妃。
《关雎》和“一言以蔽之”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⒂
钱穆先生译这段话是这样:“《诗经》三百首,可用其中一句诗来包括尽,即是思无邪。”⒃“可用其中一句诗来包括尽”,或合“以诗解诗”,然而到了后面,大概考虑今人并不难解,钱穆先生将“思无邪”原样不动移了过来,似不能算译。倒是另有译本将“思无邪”译为“思想纯洁”,也许会使今人更为会心。
孔子的“一言以蔽之”,似乎并不能尽“蔽”《诗》三百。比如《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再比如《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还有《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以及《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有人为《诗经》做注时曾说,《诗经》中一些篇什颇可反映当时人尚有原始之风,鲁迅在讲中国文学史时也曾说过:“《国风》之词,乃较平易,发抒情性,亦更分明。”⒄章培恒、骆玉明的《中国文学史》对上面的说法亦有支持和补充,书中定义《诗经》之《风》乃“《风》是相对于‘王畿’──周王朝直接统治地区──而言的、带有地方色彩的音乐,十五《国风》就是十五个地方的土风歌谣”⒅,应该说基本符合事实。涉及具体诗篇,该书也举了《野有死麕》的例子,分析说:“在《诗经》时代,在某些地域,对男女交往的限制还不像后代那样严厉,由此我们在这些诗中看到年轻的小伙和姑娘自由地幽会和相恋的情景。” 并讲解道:“一个打猎的男子在林中引诱一个‘如玉’的女子,那女子劝男子别莽撞,别惊动了狗,表现了又喜又怕的微妙心理。”另外,书中还拈《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后面的解释是这样:“一对情人相约在城隅幽会,但是当那男子赶到时,那女子却故意躲了起来,急得那男子‘搔首踟蹰’,那女子这才出来,又赠给那男子一根‘彤管’──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已不清楚,但反正在此具有爱情信物的意义,那男子不禁惊喜交集,因为这‘彤管’是心上人送给自己的,所以他觉得真是分外美丽,不同寻常。”
《说文解字》:“俟,大也。” 段玉裁《注》:“此俟之本义也,自经传假为竢字,而俟之本义废矣。立部曰竢,待也。废竢而用俟,则竢俟为古今之字矣。”⒆由此看,“俟”乃“等”也。等人易久,情急意切,或者烦躁徘徊,或者跷脚眺望,不能安静的似乎应是静女,而非赴约男子。但不管怎么说,从《诗经》可以了解到,两千多年前的人和今天的人一样,也总被相思和情欲弄得躁动不安,即使“雅”歌中,也反映有和孔子喜欢的“韶”乐不一样的“桑间濮上”之声⒇。于是可以这样说,孔子的“一言以蔽之”,对“诗三百”实在有些“蔽”不住。
清扬婉兮的佳人静女和赴约讨好的男子吉士未必就真的不洁,在道德家看来却可能总归有伤风化,但把孔子的“一言以蔽之”放到《关雎》这里,却庶几近之。陕北民歌有句:“最苦莫过人想人。”时人也说,真爱生惧。《关雎》真是一首爱情诗。爱着你,想着你,思着你,念着你,情到深处,患得患失,心中胆怯,语言也变得无用,既想赢得欢喜,又怕遭到厌恶,把自己整个弄没了,到后来只有折磨自己,醒也难安,睡也难眠,直落得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彝族有一首男女问答式的民歌:
男:哄郎上树你收梯,
哄郎痴坐空想你。
你若有意就定主意,
不要当竹叶摆东又摆西。
河水下流到哪里,
我没有妻子只靠你。
不得共屋要共村,
得共条街心也平。
女:要得共屋就来共,
得共条街有啥用![21]
当年的窈窕淑女似未必会如湘西女子般哄郎,而采荇菜的女子虽非后妃却谙音律也就未必能像彝家女子说出那句“要得共屋就来共,得共条街有啥用”。爱情是折磨人的,心中有爱也是无法静息的,因爱生惧,因惧生敬,爱到极处,人往往会变得纯洁,但也许是自欺,非份想法不敢有,不得已只好求其次,为能保持长久,不为夫妻,愿为朋友,这时候也许可以有所作为,可以“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和《野有蔓草》相比,《关雎》中的人物似近乎孔子所说“文质彬彬”[22]。不知《野有蔓草》中的人物是否会弹奏,《关雎》之中却已传出琴瑟之声。一件乐器也是一种象征,它说明人类社会的文明有了发展和变化,从这方面看,《关雎》虽为《诗经》四始之首,却可能要晚于其他一些篇什,虽然有人说早在伏羲时候就已经有了琴瑟。有了琴瑟,可以多一种排遣相思的方法,晚生一些年,也许又多了一些爱情的不自由。
哪怕自己隐忍,但求对方高兴。两千多年了,今天也还有人说,真正的爱,是希望对方幸福。生命的情感总在沸腾,这岂是“后妃采荇以事宗庙”能概括得了,而孔子那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23],却是够分量。
【后面的话】
《论语·阳货篇第十七》:“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